亚洲土地
安东尼·葛姆雷
展览时间和地点:
广州:2003年3月23日至6月15日,华景新城兴华花园地下停车场
北京:2003年7月28日至8月28日,中国国家博物馆
上海:2003年9月27日至10月26日,上海十钢有限公司主体厂房
重庆:2003年11月26日至2004年1月26日,重庆江北现代广场七楼
未被命名的Asian Field
胡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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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怎样去表达我在不同城市遭遇Asian Field时的感受,这些感受经常随时间和空间的变化而变化,无法凝固,以至找不到恰当的词去描述。 和冷静的分析相对,Asian Field唤起的是一种直接和炽热的反应,对于我来说,这几乎是一种被命名之前的状态,前词语状态,这促使我想象自己具有变形和飞翔的能力……理性的句子在这儿有一种锁住心象的危险。
词是什么?
词是限制吗?
词和心有什么关系?
心有限制吗?
也许,用365个问题来追问Asian Field在近一年中所遭遇的日日夜夜是最合适不过的“描述”了:
艺术一定要说出来吗?
说出来是为了交流吗?
是不是不交流的就不是好艺术?
你想看什么?
你想说什么?
艺术就是站在那儿的小泥人吗?
你能说出你所看到的吗?
你是艺术的一部分吗?
你不是艺术吗?
为什么有人觉得孤独,有人觉得快乐?
你幸福吗?
你的感受是你的感受吗?
如果有正确的作品解释,是谁发明的呢?
如果没有正确与不正确,那么我们是不是就随心所欲了呢?
是不是不表达出来,我们就会忘了我们的感受?
表达是什么?
表达是为了让事情更清楚吗?
清楚的意思是什么?
……
追问是表达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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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4月18日,伦敦。突然袭来的一场上呼吸道感染把我送进了King’s Collage Hospital的手术台。全身麻醉使我生命的这段时间出现了空白,没人告诉我这段空白是多长。醒来后,已是深夜或是凌晨,我发现自己的右手臂上插着输液的针管,鼻子里的输氧管正在咝咝作响,摸一摸,我的下颌竟然还完好无损,在止痛药的作用下,我又昏昏睡去。
两天后,当我在出租车上看到医院大门离我越来越远,久违的阳光正温暖地包围着我时,我有点不相信我在重返这个世界。 随后的两周,因为伤口和药物的原因,我只能困守在室内,靠读书和看窗外的小花园打发时间。有一次在恍惚的午睡中闪过一个幻觉: 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空旷,稍一说话就充满回音,令人想起盛大的教堂空间,而无数小泥人则是其中的守护神,似乎,Asian Field成为一个避难所…… 我知道此刻,这些小泥人正在广州的一个巨大的地下停车场里,静静地等待着人们的探望;而黄昏的街上,戴着口罩的人们正急匆匆回家,因为SARS,人们把每天的活动空间缩简为两个点:家—工作地点。 奇怪的是,就在我的身体无法行动时,我神游到另一个空间,例如,Asian Field的空间以及它所连带着的城市——它们成为我可以随身携带的空间/记忆。
8月,北京,我信步于残存的胡同,看老头下棋,小贩卖货。鼓楼后面的胡同里,我意外发现几人合抱的一棵槐树上竟然建起一个临时小屋,踩着木梯,树下的父母和树上的小两口团聚、吃饭、聊天。 我一直着迷于这种悠闲的日常生活,着迷于从日常生活到Asian Field之间的过渡。 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一楼大厅,16万个小泥人正矗立在那儿,等待和人们相遇。 人们踏上台阶后看到他们,一个朋友告诉我:“就好像是在天安门上阅兵。” 小泥人上方,开国大典的红灯笼加深了人们的这种联想。 对于中国人来说,天安门广场早已脱离地理限制而成为每个人心中的想象性空间,当我们说到北京、天安门,我们想到的是中国、斗争的历史以及新中国的建立。当Asian Field通过千里跋涉从南到北延伸到这儿时,它一下子接入了一个国家的历史。 每天,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聚集在天安门广场。毛主席纪念堂前,人们正排队等待瞻仰他的遗容。而感人的思绪是在看到一些留言的一瞬间触发的:一个从北方小城来天安门广场游览的女孩子,不经意间在国家博物馆看到Asian Field,情不自禁写下了她对祖国的热爱,让我想起小时候一些天真烂漫的幻想,以及那首动人的歌:我爱北京天安门…… 在这儿,Asian Field突然激起了某种强烈的集体意识。这个空间似乎是在呈现、摸索一种遗失了的价值,当与小泥人面对时,人们意识到这些价值确实存在着,它一直是在人们的心里。由此,这个空间正默默地与无数“个人的历史”对话,成为一个公共抒情的平台。
10月,上海。梧桐树下有一种少有的安宁的气息。 淮海路上,婚纱摄影店门前高挑的女摩特在表演。 我想起上海制造:“的确良”衬衣,如今是“新天地”和金茂大厦。 石库门里的马桶依然存在。 一个充满秘密和世故的城市;一座被反复书写的城市;欲望覆盖欲望的城市。 上海,对于我来说,更多的是私人性空间的叠加,沉默的摄影师,弄堂深处衣着光鲜的女郎,写字楼里低头行走的职员——在这里,无数隐秘的欲望处于一种欲言又止的状态。 当我从僻静的小路拐进这个由沉寂的旧厂房改造的展厅,我感到我在短时间内进入一个沉默的欲望场域:在沉默中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随即,满墙的留言向我证实了人们去做这种内心表达的努力。 旧厂房以及它所裹挟着的巨大的机器、制作者的黑白肖像、红色的小泥人,正闯入这个精致的城市,发出某种喊声。 而仅仅从展出场所就可以看出这座城市在急速变化中的困惑:旧厂房即将废弃,一座新的商业中心将在此崛起;而厂房外,新住宅群已经林立,和Asian Field的广州展出场地——新兴的住宅小区——遥相呼应。
每个人都被卷入这种漩涡之中。
这儿,观看Asian Field实际上是在体验被覆盖的层层欲望:观看者是欲望的微小细节,城市是欲望的集体结晶。 观看Asian Field成为超越日常生活轶序的一种契机。 他们会携带着Asian Field的心理碎片,回到各自的隐秘空间——在上海,Asian Field以心理碎片的方式镶嵌入华丽的欲望图景中。Asian Field将成为这个城市隐秘的倾诉地。
11月,重庆。深夜,在朝天门静看大江东去。 有一丝寒意,立刻被热烈的火锅驱散。红色的火锅底料在沸水中翻滚,像火山熔岩。 火锅的红色和这个城市的灰色形成鲜明的对照。 解放碑前人山人海,大都会广场前灯火通明,人人脸上洋溢着莫名的兴奋,也是红色。 矗立在坡壁上的高楼正造就新的城市表情——一种粗线条的活力。 Asian Field在这儿直接进入一个购物中心的顶层。这个展览现场是四个城市中唯一背景开放的:如果天气好,观看者就能透过小泥人尽头的落地玻璃窗看到周围的景象:高楼、广告牌;当然,在冬天,大部分时间背景还是灰色的。 很多人看完小泥人之后,会站在展厅“资讯中心”的玻璃窗前俯瞰外面的城市。 Asian Field在这儿更像是一个被物质生活包围着的冥想空间,与喧哗和骚动仅一墙之隔——也许它们就是这样不可分割的。 作为在中国巡回之旅的最后一个地点,我惊讶地发现:Asian Field直接切入一个我曾经在小《购物乌托邦》中所描绘的中国日常生活情境中: “购物广场”已取代了“人民广场”,而一跃而成为真正的人民娱乐/休闲/文化活动中心,“这是一个无法抗拒的漩涡,离开它,外面就是茫茫夜。”①
空旷的制作者肖像照片回廊就像是人在冥想时的回音。让人想起面对空谷呼喊时,远方会不断地重复着“哎,哎,哎”。 我想起我寻访过的大足石刻,感动我的是那些头部残缺但灵魂更加清晰的石像。 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我感到历史还没有从我们身上断裂。 另一个时刻,我在城市里寻访最后一些旧住宅区,在石板坡的坡顶看着江对岸的迷蒙景色。
也许流动的江水能给我们新的启示。
回到广州,回到5月,即使是在谈SARS色变的时期,还是不停地有人去看Asian Field,去留言,去讨论。6月15日,闭展那天下午,人们聚集在地下的展厅听王磊和他的乐队为Asian Field即兴创作的音乐会,我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大家都很安静地听和看,有一种SARS之后重返日常的温馨——比我在伦敦那个午睡中所梦见的更为超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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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Asian Field作品本身所具有的空间可塑性一样,寻找Asian Field在每个城市不同的展出空间成为一种秘密的乐趣。
我在城市与城市之间的旅行通过Asian Field得以链接,似乎找到了一条穿越界限的隐秘通道。
除了确定Asian Field确实在不同的物质空间里存在过,并作用、穿行于不同的内心世界——这一切都不是孤立的存在;除了确定,最后,小泥人将消失,我的文字将消失,所有的留言将消失,而人们还会在生活的某个瞬间突然想起他们和这个精神空间的相遇;除了确定,即使与这个作品相遇时的感受不可名状,无从命名,但人们仍然尽力去表达,去诉说,去倾听……我不能确定更多的。
未被命名,“我们都是大家的”。②
①《购物乌托邦(Shopping Utopia)》,胡昉,Bleu de Chine,Paris,2002
② 取自王磊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