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归何处?回路寻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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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归何处?回路寻真

胡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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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喝酒到喝茶,酒和茶在郑国谷身上分别发生了什么样的效应?他曾经在凌晨因为醉酒而不省人事地躺在马路边,车轮在离他脸部咫尺之间的地方辗过;而当某一天,他决定告别酒神时,可能连酒神都会觉得因为这个性情中人的绝决而惋惜。然而,他欣然踏进茶的世界,“一片茶里面有两万八千个茶芽,就等于浓缩了一个生态,或者浓缩了一个森林。通过时间,这个森林慢慢地越来越纯净,当它所有的杂质不断地被滤掉,它就成为了一块能量,一旦它变成一个纯能量就是一个单晶的世界。”对于郑国谷来说,喝茶会让我们返回到一种修复之中,茶是植物的世界和我们的身体发生关系的媒介。在这个过程中,他的“七套半商品房”变成了小型的唐卡博物馆,他的“帝国时代”也改名成了“了园”。

01了园,2017。

       这不仅仅是名字的变化,对于郑国谷来说,名字所带来的声音震动,“其实就是一种意愿,它会让你走向那个声音所带来的那个结果”,预示着和某种不可见能量的对接。而这种看似戏剧性的转变,在郑国谷的生命过程中阶段性地发生过,就像他某一天,决定改变自己的名字;某一天,告别摄影,进入绘画;某一天,和消费有关的文字变成和信仰有关的咒轮。虽然从根本上,郑国谷注定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个人主义者,而无法成为一个虔诚的教徒,但在自我意念和当代世界中影响个人感知的形象机制之间,他始终抱有强烈的兴趣,因为无论是消费体系还是信仰体系,都是借助图像、文字(以及文字所连带的发音)和色彩的力量,诱导着人们对生活的希望和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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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早年“消费就是理想消费更解恨”这个行为所喻示的,正是受益于九十年代蔓延至中国大地的全球化和技术化的狂欢,郑国谷可以在中国一个远离文化中心的海边小城制造在世界范围内传播的“郑国谷频道”。而越是在远离中心的地带,数码技术越是以全能的姿态进入年青人的生活,以它的虚拟性和便利性将他们从地方的束缚中解救出来。

02郑国谷,猪脑控制电脑之一百一十三,2007, 毯面油画,80 × 80 cm 

       郑国谷敏感于由这种充满矛盾的技术所带来的文化重组,将流行文化杂志中的电脑排版的美学和“传统的画布”结合起来,但他故意将对电脑一窍不通的自己置身于电脑的反面:猪脑,其结果不是由电脑控制世界,而是用“猪脑控制电脑”。在《猪脑控制电脑》的绘画系列中,郑国谷采用各种颜色和质地的工业布料(多数材料来自他所熟悉的装修领域)作为画布,而画作中的文字材料取材于香港九十年代的青年流行文化杂志《YES》,这些文字内容有关偶像、明星私生活、流行音乐、服饰、购物、男女关系、星座运程等,属于当年向年青人灌输消费文化的“经书”。郑国谷将杂志中的词句抽取出来,电脑界字进行字体的镂空处理,在画布上将这些文字重新排版、设色后,雇用他的家人、朋友进行油画着色,通过家庭作坊的方式给予媒体信息一次绘画的改造。将这些资讯压缩成绘画时,形成一种由色彩和线条构成的抽象绘画的感觉;当就近观察,还能辨认出文字资讯的内容,虽然经重新排版后它们更为支离破碎了:

       X-Dream□□的私房心事
       古装扮相楚楚动人
       米奇70周年滚石群星齐欢庆
       遮遮掩掩不算爱吗
       你的人生冒险度是?

       这些文字在郑国谷之后的创作中一直延续使用着,它们保留了九十年代末期的气息,离它的时日越久,越容易体味出资讯本质上的空虚,甚至有一丝伤感和落寞,似乎印证了“一切众生各各皆见种种色相”[1]。这些文字在随后的过程中,又和郑国谷所拍的城市街景、电视屏幕的新闻画面等结合起来,成为附着于照相写实主义风格的社会场景的第二层皮,它让隐藏于这些场景之下的集体潜意识浮现出来,也直觉性地回应了当代“图像的转变”这一问题:从何时开始,绘画的图像价值被化约为资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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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费之后,首先是身体在享受中感受到的能量耗散,就像醉酒的无数个夜晚——如果说,在《猪脑控制电脑》中,我们看到了在媒体和信息时代的能量耗散,那么,那些被消费了的能量是否得以返回其应该归去的地方?从酒到茶,是生命两种状态的转换,与其说这是理性的决定,而不如是身体驱使郑国谷作出的决定,正在在一场大病之后,郑国谷对唐卡的世界产生兴趣,不仅在于它所形成的“幻化”图景及色彩、空间语言系统,更在于他的身体直接感受到了绘画带来的能量聚合作用,“心证”了唐卡对感知潜能的激发。由此,绘面形成图像的过程不是作为资讯/符号的生产,而是作为捕捉不可见的宇宙能量的过程和探测诸种感知维度的实践,正如郑国谷在这过程中所领悟的:“每一个维度都是一个存在,都是能量,能量就是频率的振动,频率的振动与人的脉络相连,用频率去测试空间的功能是最准的,它让我们从符号学走向了能量学。”

03郑国谷,大威德金刚咒轮(事业咒轮一), 2014, 亚麻布面油画, 200 × 200 cm

04郑国谷,成就幻化之二,2016,布面油画,207 × 144.5 cm

        在郑国谷看来,绘画曾经是 “古典多媒体权力”的中心,它一直徘徊在人的形象塑造之中,正因如此,相比摄影和其他“新媒体”,绘画反而是“摧残人类学,使人类的形象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一个关键突破口,藉此可以重塑身体与图像的关系[2]。在这个不得不承受的二维空间,如何出入自如,并看破这个时代的咒语与幻相,渐渐成为他在绘画中修习的要义。

       吊诡的是,正是借助数码技术下的图像再造,使得传统的唐卡得以从“古典多媒体权力”的中心抽身出来,以更为碎片化、更为迷离、更具过程性的形式达成了“幻化”无可言状的暧昧面目,在“人类的形象”分崩离析的今天,恰恰是这“难状”[3]的属性可以用来承载那些因自身认同不断改变而生成的各种形态,也可以让唐卡的“幻化”在更广泛的宇宙意义上,揭示出图像、色彩和空间能量的关系,从而打开在信念缺失之下探索个体空间形态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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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郑国谷:普遍存在的等离子”,OCAT西安馆展览现场,西安,2015。

06“郑国谷:回路寻真”,镜花园展览现场,,广州,2017。

08郑国谷“七套半商品房”情境,阳江,2018。

       借助“大幻化”、“咒轮”、“脑神经线”及其相关的一系列绘画实践,郑国谷将他周身的气流经脉和周围的气场带入画界,并发展出相应的一套复杂的工艺流程,无形中回应了唐卡绘制过程的仪轨和冥思,只是,这里的图像世界带出的不再是稳定的关于人和世界的形象,而是让我们透过绘画的邀请,渐至进入一个充满湍流、趋向浑沌的动态系统,这里的能量分布充满空间的不确定性,这里的色彩频率的振动与人的脉胳运行息息相关,所谓的“看”,实际上是通过个体周身的能量去遭遇自身“诸相”的过程[4]

       在今天看似过于清晰的历史意识中,有可能伴随着感知力的退化,进而,我们无力去想象历史中浑沌和秩序之间动态的、神秘莫测的纠缠。我不确定空气的微尘是否可以成为幽魂的食物,我们肉身所承载的色彩系统是否能回应宇宙能量的聚散离合,但郑国谷的创作激发了我们对另一个难以感知的空间维度的想像,也使得绘画这个“古典多媒体权力”中心的边界在不断拓展,回过头来看,当郑国谷用中国墨汁肆意浇灌栽在地里的大白鹅时,他也许已经在开始重新练习中国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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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园情境,2018。

 

文字©2020作者和观心亭
郑国谷作品©艺术家
图片惠允:艺术家和维他命艺术空间


[1] 见《涅盘经·德王品四》:“﹝菩萨)示现一色,一切众生各各皆见种种色相。”

[2]  更多可参见汉斯·贝尔亭在《真实图像与虚假身体——对人类未来的误解》中关于“图像与身体相互指涉”关系的论述,“这种相互指涉在人类图像史中扮演核心但又相当多样化之角色。如今,我们必须处理的问题是,这种对身体的指涉是否前所未见,或这种指涉是否以另一种我们至今仍无法界定之形式继续存在”。翻译:王圣智,网上发表:http://pontwritehard.blogspot.com/2015/10/echte-bilder-und-falsche-korper.html

[3] “难状”一语出自钱闻诗题米友仁《潇湘白云图》:“雨山、晴山,画有易状,惟晴欲雨、雨欲霁,宿雾晓烟,已泮复合,景物昧昧时,一出没于有无间,难状也。此非墨妙天下,意超物表者断不能到。”

[4] “诸相”一语出自《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