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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美着,滑稽着,咳嗽着

 

优美着,滑稽着,咳嗽着

 

文化及其毁坏均不引发色欲,恰是它们两者间的缝隙,断层,裂处,方引起性欲。

——罗兰•巴特

 

!!!

        一双略显俗气的男式皮鞋,擦得锃亮,广东或是温州产的,适合刚刚走上工作岗位、收入不高但有上进心的青年,或疲于奔命但又尽量迈向经理层的推销员,很可能,这双鞋子隐藏了一个青年的艺术梦想:如果你不经意地打开鞋的后跟,会发现方寸之地分别准备好了画板、颜料、笔和一支用于照明的灯,就此,你可以展开一种叫作绘画的创作。

        且慢,你得先脱了鞋,光脚或穿着袜子站在地上,左手托起鞋面,准备调色,右手举起后跟,而那里微弱的灯光使得你只能看清楚前方几厘米的地方,绘画并不是那么容易,但还是苦中有乐,尤其是当你脱下鞋就可以随时创作的时候。

        通过一种间谍鞋般的设计,段建宇的《!!!》提示了一种我们所熟悉的“双重生活”,但今天,艺术已经不再是冷战时期或阶级斗争时期危险的地下游戏,艺术家正成为光鲜的、高雅的、白领一般的职业,那么,段建宇眼中的绘画世界为何又和略显俗气的皮鞋以及脱鞋的动作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这有点可笑,也有点令人感动,因为,今天,人们对艺术似乎已经不再如此执着了,而段建宇笔下那些疯狂的人和物似乎还生活在某种过时的偏执之中,这种生存的时间差让人着迷。

 

2

        段建宇的笔触,色彩,很奇怪地把我们引向一个说不清楚的、有点恼人的境地,她的画唤起我们意识中一个日常生活无法触及的边界,但又如此准确地唤起了我们在当代中国生活的感觉:活力四射、俗气四溢,也许,挥之不去的“俗气”本来就是我们在追逐现代性过程中的结晶。

这不是对生活的一种精确测量,也没有被蓄意地加上政治符号,而是奇怪的卷入和挣扎。而所有的亢奋和焦虑又凝聚在段建宇的画笔下,“升华”为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修身养性——在“非诚勿扰”的征婚竞争以及全国人民的鼓掌声中,中国山水还在苟延残喘,这里面有心灵闪光的一刻,但未必不是滑稽的一刻。

        “尽管我的画面像是在瞎编,但谁能说我的作品不是现实主义呢?我的鸡,到处乱跑,到处拉屎,还喜欢往高雅的地方凑热闹。我的空姐似乎和飞机没什么关系,呵呵,谁管她和飞机有没有关系呢!她总是拉着箱子在赶路,戈壁有她的足迹,草原留下了她的汗水,路上的野兽还老是想刁难她。她挺着胸,翘着臀,拉着我们的白菜,猴子的香蕉,也许明天她还会抱着你舅的孩子,扯着你姨的侄子。她干活永远不知累,她走路永远优雅,她总是充满了神秘和爱心。也许她就是你或我。她也会疲倦地坐在石头旁,脱了鞋,闻着花香,听着鸟叫。”[1]
和正剧比起来,段建宇更喜欢乡间滑稽剧。

 

3

        段建宇“姐姐”系列中的“空姐”,身材往往偏胖,动作略微笨拙,但对生活的追求似乎永远充满激情,以至不惜将自己置于一个危险或受尽折磨的境地。她们有一种特殊的性感和与物质世界的通感,和黄瓜、西瓜、香蕉以及狮子、老虎,有着极强的对话能力,她们是我们的姐妹、母亲,驯兽师和售货员,情人、生活赞助者、娱乐演员以及心理辅导师。

        段建宇的“空姐”们带着我们提着西瓜和各式水果充满热情地去旅行,也许西瓜过不了安检上不了飞机,但我们渴了累了,至少可以立刻就地吃瓜,这未尝不是一种中国人的生存智慧,一种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现在却要应对全球经验的生存智慧。

        段建宇作品中的那些旅行箱,似乎比纯粹依附于主人的物品多出一点点自身的属性,它们几乎具备了一种模糊的集体身份,而让我们焦虑地联想起和周围世界的暧昧关系。一个箱子是浪漫而又有点造作的孤独,一群箱子是安全而又平庸的聚集,这些箱子像哑剧加小品演员一样按照和我们社会相似的规则表演,一个梦幻和世俗相交织的世界,永远觉得自己应该飞得更高,但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奋勇地随波逐流。

        这些箱子成为自己会旅行的箱子,无论它们静止,还是运动,都是在欲望驱使下的被动挣扎,内中装有何物不重要了,而和其他东西的发生关系却更为重要。而在这些箱子日常走神的瞬间,我们突然看到了它们的另一种生命。

 

4

        “想象力,万物的润滑剂;神秘,欲说还休。大自然,花开,叶落,下雪,月影,彩虹,薄雾。所有的现实处于其中,平添了许多美感。”[2]

        在“插花”(2009)系列中,段建宇向我们描绘了一组表面看来符合“中产阶级”(就这个阶层的抽象意义而言)的美景,插花:在通往厨房的小路上,堵满了春意;插花:在通往厕所的小路上,我遇到了大片的迷迭香;插花:在通往静谧的小路上,我遇见了兔子——在这诗意的标题下,以“插花艺术”为主题的绘画看上去综合了具有中产阶级审美所认可的典雅风情的要素:小提琴、婚纱、吉他、小猫,当然,还有各色插花,但仔细观察,艺术家为插花所搭配的水果(有谁见到插花+水果的艺术组合!),和描绘这些景物的笔触,无一不是对这种审美趣味的内在“位移”,但又不愿轻易导向反讽和明显的批评。

        “我喜欢优美,但达不到优美,我的画面总象有人往美丽的风景画上吐了一口痰,不那么完美,这也许正是我有意无意中想要透露出的情绪,优美着,滑稽着,咳嗽着。”[3]

 

5

       《回家》系列(2009)的一幅,显示的也是美景:阳光明媚、绿意盎然,一个从城中经历磨炼、脱胎换骨的年轻女孩,赤裸全身,敞开胸怀,昂首回到生她养她的农村。一种奔放的美丽,却隐约地造作,因为今天的中国人都熟悉着这种困境:一个介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游魂,她能够真正找到家园吗?

        如果说,在《回家》系列中,这种理想化的乡村美景反衬了对现实生存的矛盾,但在更近的《一筐鸡蛋》系列(2010)中,段建宇笔下的乡村却显示出它内在的深度:一个其貌不扬普通的农妇,在静谧的月夜、平和的白天中给婴儿喂奶,宝宝紧紧依偎着她,一筐鸡蛋静静地摆放一旁,他们相互依存和信赖,他们脚下的土地包容着这一切,犹如俗世圣歌,达到了类似文艺复兴宗教绘画般的神圣。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在段建宇绘画世界中真正的复杂性和开放性,“观念”在她绘画中虽然重要,但不是决定性因素。浮现在我们眼前的是综合的“意象”,它远比某种“观念”生动和复杂,而段建宇为这般意象而有意识运用的技术刚好够用,不多一分,不少一寸,如她所说:“像空姐的胸部,一手握住,不多不少”。

        “我寻找微不足道的,琐碎的,脆弱的,诡秘的生活细节,用伪装的,或瞎编乱造的方法,平静地,略显笨拙地,貌似合理或彬彬有礼地描述出来,我对生活中杂七杂八的东西充满关注。”[4]

        它难道不是隐含了对以男性主导的“观念艺术”的“缺乏时延”和“缺乏色欲”的批评吗?犹如在她的《当铺》(2009)系列所暗示的。罗兰•巴特在《文之悦》中写道:“……那些当代艺术作品,它们一俟被睹及,即抽空了自身的必然性。(因为一见它们,便即刻了解了它闪所展示的破坏意图:它们不再含纳令人冥想或愉快的时延。)”,而“身体的最动欲之区不就是衣衫的开裂处么?” [5]由此,我们是否可以说段建宇的画与其是为了达成某种男性气质的“意义”,还不如说是为了充盈更具女性气质的“画之悦”?

 

6

        尽管段建宇想说的尽在画面的笔触中,文字的导游是多余的,但她恰恰也喜爱写故事和小说:《纽约巴黎驻马店》(2008)、《王克服:一个美术爱好者的故事》(2008),《一份刚刚发现的文献》(2002),她还擅长写说明文:《高原生活指南》(2008),以及更早一些的《生活指南》(2001),指导人们如何使用羊毛剪刀、如何在草原上渡过夜晚、如何裁剪衣服,她甚至将指南直接丝网印在了一些绘画系列中(《嘿,哈罗,喂》(2001),《早上好》(2006))。

        在《纽约巴黎驻马店》的小说中,她描写了一个来自农村的大学生胡乡,如何千方百计在他所在的宿舍中安置他生病的父亲,他“像报道中的那个人一样,背父亲上学”,由此展开了一段父子新的关系,“看着父亲微驮的背和用力过多而突出的骨节,胡乡心里很难受。有些事情错过去就弥补不了的,他真想马上就背上父亲,去长城,去海边,去大草原,甚至去珠穆朗玛峰!”他们重新发现对方,也重新发现生活的乐趣:在学校清静的地方养鸡,并发展出了幻想之旅,在按摩椅的节奏、小鸡的陪伴以及想象中的空姐的陪伴下,走遍了全球。

        段建宇向我们描绘了在中国最为平庸的日常情境中发酵的世界之梦,它令人尷尬,残缺不全,具有前现代和后现代混合一处的特征(正像“纽约巴黎驻马店”这个词组所提示的那样),但又令人心动,当主人公胡乡的大学生涯行将结束,而他为来自乡村的父亲创造的梦想要继续进行到底的时候,他势必会加入城市中产阶级的行列,而这可能成为中国社会发展的直接驱动力-毕竟,世界在胡乡们的梦想中并不遥远,似乎近在眼前。

        而从胡乡的故事有着某种内在联系的绘画系列《纽约巴黎驻马店》,作为眺望“全球俗景”的取景框,唤起我们意识中一个日常生活和幻想相交的边界:平庸者正谱写着自己经不起现实打击的日常生活史诗;它既让我们重温和周围世界的脆弱关系,又得以让我们调整和休憩,进一步展开对现实充满希望的挣扎和甜蜜的梦。最终,我们不仅无法逃避,还将欣然接受这种庸俗的诗意:这也许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令人困惑的生存快感之一。

 

7

        一个“画家”,在今天,只能意味着对进步的的放弃(他/她手中只有最古老的画笔),和对空间的追问(他/她的表达最终将实现在画布大小的空间中),进而表达对绘画性存在的困惑:每一笔触都将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存在吗?这一困惑也将是对我们生存现实的困惑:真理消失了,只有无边无际蔓延的世俗。

        段建宇清楚地意识到绘画的伟大传统,(是因为摆脱不了传统),所以她对“当下”不十分感兴趣,(“我认为绘画这种形式不是表达‘当下’的最佳载体”,她说。),由此,她不毁坏,但她漂移,并移至“衣衫的开裂处”,在正规的、从众的、因袭的边线和变幻不定、空白(可采用任何外形)的边线之间引发被蓄意遗忘的色欲。让你有点莫名地兴奋,又有点莫名地安慰:其原因恰恰可能是我们漠然不知自身的反常。

        她的画同时测试了我们的脆弱和顽固。段建宇的画同时测试了我们的脆弱和顽固。它让我们一方面加倍意识到我们在智力上的优越:至少我们都比她的画正确一些;一方面轻微地动摇:其实我们的接受和喜好也只是一念之差而已,相比我们早就接受并纵欲于绘画之外的现实,我们在美学上的偏执是多么地富有喜剧性。

(文章:胡昉,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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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引自段建宇创作笔记(《片断,又名:温度适宜的小鸡》及其他)。
[2] 同上。
[3] 同上。
[4] 同上。
[5] 引自罗兰•巴特,《文之悦》,中文版,屠友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8页,18页。在该书的首篇,罗兰•巴特用《肯定》为题,描述了何为“文之悦”:“文之悦,一如培根的作伪者,它可道:毋辩,毋释。它什么也不否认:‘我顾左右而言他,往后,这将是我独有的否定方式。’”而这恰恰就是一种肯定方式。为了寻找段建宇的“画之悦”,我们需要在本文之外,发展出另外一种批评的方式,而这种批评方式有可能要求我们乐于放弃一切批评,而首先进入“画之悦”中。“显然,文之悦是令人愤慨的:这倒并不是因为它不合道德准则,而是因为它离题,散逸,漂移。”(《文之悦》“十二、右派”,第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