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任务:给漫游者的⼀封信 No.1
亲爱的朋友:
白字您好!
这个冬天开始,我们在镜花园讨论⽥中功起的“不确定任务”,⼀开始,我们试图理解:从2012年开始的、伴随着⼈类所经历的灾难⽽不断展开的“不确定任务”,对我们的⽇常经验究竟意味着什么?⽽“不确定任务”这些年来在东京、横滨、⿅特丹、伦敦、埃因霍温(Eindhoven)、柏林、⾹港等不同地点的持续展开,和不在现场的我们究竟发⽣着什么样的关系?
白字我们开始了如“不确定任务”中所发⽣的“聚集”,⼤家聚在⼀起阅读⽥中功起的⽂字,⼀起进⾏翻译,⽽共同翻译、探讨的过程加深了每个⼈在经验中能够唤起的时刻,不断和照⽚中所捕捉到的“不确定任务“发⽣的时刻重叠、交融。
白字我们在思考为什么⽥中功起要在⼀年后重⾛朋友在地震后那晚所⾛的路?为什么要在⼀起分享应急⾷物的同时谈论⾃⼰的名字?为什么要在⼀个城市⼤声读出所有居民的名字?为什么要在⼀个和海啸波浪⾼度相似的房间⾥共同观看城市的风景?为什么要在夜间的街道⼀起⾏⾛?如果必须在⼀起24⼩时,我们会如何相处?藉由不断追问“不确定任务”和我们经验中的分裂和重合之处,我们在想象能否如⽥中功起追问的那样去感同深受⼈类的处境?
白字那些挑战的时刻在⽇常中潜伏着,当“不确定任务”流向镜花园,似乎这是从镜花园交叠的地形中浮现出来的某种新的地平线,它交织着艺术家的经验、不同⼈群的经验、⽇常的经验,以及与之相遇的不同个体的经验。
白字在这个冬⽇,我们邀请你⼀起来感受、阅读和进⼊“不确定任务”的空间,驻留于⼈所⾝处的、⾯向不确定敞开⽽又感到联结、温暖的时刻。
白字祝冬安!
镜花园“寂静的旅程”⼩组
(特别感谢:黄建宏和⽥中功起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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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功起:不确定任务
2019年1⽉24⽇-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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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建宏:写评论写到遇见艺术?
白字在田中功起近年的各项创作中,环境是在被“穿”过的同时获得不同个体间共时的理解,重要的不是理解本身的根源性认同,而是不同的理解能够被编织在一种相关性的时空(correlative space-time)。因此,阅读、共做与共生的聚集对他而言,不是为了任何乌托邦投射,而是能够在这聚集的编织中形成“环境”(被穿过而生成的环境)并置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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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字经由在台北驻村的奥村雄树,我在2007年认识到田中功起和泉太郎的作品,同年在惠比寿写真美术馆的书店里翻阅开本小小的田中功起作品集,久久不忍离去,2008年台北双年展,徐文瑞在北投介绍认识了田中功起,同年也去首尔看他在金宣廷策划的“首尔平台”中利用一独栋别墅进行的装置,当时他用了几组物件团块的瞬间撞击,彷彿足以敲打出空间的记忆。所以从2009开始便在自己的评论书写中常常提到他的录像,并在同年参访横滨的BankArt1929时,看到机构刊物封面有着他坐在2007年用机构废弃的展材组成的一扁拼装筏漂在河上,尽管安静如常,但内心却莫明震动。
田中功起用机构废弃的展览材料,重构成一叶扁舟漂在河上,横滨,2007
白字“日常”在田中功起的计划中完全改变了一般认知的“冗长”时间感,他的行为与录像对当时的我来说,像是在时间内部发出声响的行为和影像,让“日常”自此可以脱离被工业时间和物件使用所框架的路径,“日常感”应声而入成为意识与空间中的事件。
田中功起,穿越,2009,HD video,55分钟,影像截图
白字2015年在京都艺术双年展“Parasophia”中看到他“临时性学习”的特定位址制作,其中地点空间、历史知识、活动物件、计划影像等等在“工作室”般的装置下,昔日的“日常感”声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迴绕”的多端语音,我依稀记得驻足展场时,自己的意识也好像飘荡在一处工地,等着什么事情的重建。
田中功起,临时性学习:“1946-52年占领期及1970年人间与物质(Provisional Studies:“1946–52 Occupation Era, and 1970 Between Man and Matter” ),2014年12月6号至7号,工作坊,影像纪录,京都市立美术馆。
白字2016年在“失调的和谐”展览中邀请了田中功起,展览旅行到台北时,主题也随之聚焦在个体如何回应系统的“方法”上,于是迫不及待邀请了“临时性学习:1946-52年占领期及1970年人间与物质”,这作品首先涉及战后美军佔领的记忆,同时因为空间使用的历史而深入到冷战中更为细致的文化层面,同时试验着年轻人面对历史时的思考。原本可能有机会在“失调的和谐”中将这试验延伸到几个邻近国家间历史认知的讨论,但终究在一些限制下只能先行展出“临时性学习”中编号3跟5的两组工作坊录像,然而,这个机会也同时在稍晚的理解中发现自己的不足,准确地说,在有限的展出形式中只能意识到整个计划的一部份,而无法领会艺术家思考与实践的整体性意涵与发展。
白字2017年在胡昉的引介下,开启了我另一阶段对于田中功起的学习和认识,这是一段和镜花园以及“流动影像”分不开的研究历程,从农艺讨论创作行为的形成,到以山林发想作品与展览时空的关系,再到了解作品的过程,以进至对流动影像的思考。那时,Tarek Atoui在镜花园的计划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启发,也自此,几乎舍下过往对影像的思考方式,面对以“Umwelt”(环境)和“Ground”(大地)来思考创造点的生发;这件事实实在在地促使我重新理解2011年之后的田中功起。同年年底田中功起、加布列欧·里特、马容元与我在镜花园会合,进行了以流动影像为主题的聚集“在林中遭遇影像”,经过两天的密集对话,积累的不只是对田中功起创作的理解,更同时打开了影像与话语之间的流动关系。藉由有机环境的开放与穿透性,尝试更放松也更直接地对话,并在即时分享相关资料的状态下,藉由影像的观看进行提问,并通过讨论得以重新思考影像,换言之,影像、观看和对话之间产生出某种穿透性,如此摸索着影像与我们生命之间的关系得以更为深刻的可能性。
影像截图 ,田中功起,脆弱的历史(一部公路电影)(Vulnerable Histories (A Road Movie)),2018,电影,行动。
白字2018年田中功起于苏黎世Migros当代艺术馆进行个展,展出“《脆弱的历史(一部公路电影)》( Vulnerable Histories (A Road Movie)”计划,一项令人惊喜的艺术计划,田中功起以迁徙和混血的课题进行会面、对话、课程、复访、聚集,藉着两位主人翁以书信、共餐、凝听、同行与深谈的方式共同编织出“问题的厚度”。这个计划可以被看作他在明斯特雕塑展进行的“如何共同生活”计划的延伸,但该计划中的“聚集”在“弱势史事”中准确汇聚到难以言说的私密之处,一种我会暂称为“潜殖”的身体意识。田中功起以“手纸”(在日语中意为“书信”)和“电影”的操作,让这潜匿的难以言说通过私密性的交流,而得以渐次地缠绕出厚度;因而电影与充满潜殖的日常的关系,在此不是编出故事或是剪辑出感官刺激,也不是用环境与个体构成“处境”(固定镜头)的崇高性来提供时间深度,而是让日常中行为、话语与关系的断裂性直接作为影像段落的分隔,另一方面主角所带出的“弱势意识”成为段落之间渐次积累的坚持,“手纸”所赋涵的话语实践取代了我们常见的影像语言和叙事(消费性的设计)。在充满电影的操作中重组出另一种电影之外的“流动”,这流动既是生成的,但更是历史与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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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来自田中功起:不可能的项目(Impossible Project), 2008,文字,尺寸可变。
白字如果从遇见田中功起的2008年开始想,这一年他着手并整理出“Impossible Project”中的50个方案,每个方案都由一句英文单句构成,以说明一项行动,如果有人执行了这项行动,就相当于完成一件田中功起的作品。然而,单句中所提示的行动很难说是绝对意义上的“不可能”,反而几乎都是可能做到的事,但他却准确挑战到“意识不到”或“想不到”的边界;甚至,可以说在这边界会浮现出关于“为何想不到?”的追问,而不会是“不可能去做”或“不可能做到”的答案。关乎“发想”和“创作”的想像并不是这些单句与行动提示的核心处,更重要且使得计划产生能动性的应该是“邀请”,每个句子都像是站在某条界线上的邀请,而每条线肯定都是从不同的事件与现象中浮现出来的。其中“all”、“every-”、“any”和“to”可以说是这些方案分享的关键字,“all”和“any”大多指的是行动所必要涵括的范围,“every-”指的是执行的贯彻性与特定时刻、而“to”则常常是转换之意,当然也有相当一部份指的是“实践”,意即这些提示所包含的必须去跨越的“all”、“every-”、“any”和“to”,事实上就是“界线”的标示。也就是说,在2008这象征中国走向世界的一年,也是由坂本龙一2006年针对“六所村核燃料再处理”发起反核运动的一个高峰,这四个关键词似乎尝试勾勒出全球化的难题,意即先前提到的“追问”:必须对关系的连结进行追问、必须驱促行动!
白字如此,似乎可以重新回到他稍早的录像系列“Everything is Everything”和“Walking Through”,去思考那些尝试介入日常物件(大多是工业制品)的行为与影像,其中日用品与工业制品足以同时指向两种制约我们行为的框架,一边关乎生活的功能性框架,另一边则是工业物件所形塑的行为框架;在短瞬几秒的行为中,一种具爆发力却不失幽默的强度极为动人,同时影像也在“日常性”的面向上获得双重意涵,日常背后的结构与日常时间中的幽默,令物件的日常质地与瞬间的日常趣味在影像中结合在一起。“物”在田中功起这段时期(2003-2011)的创作中,以短瞬录像显现为个体和世界之间的“遭遇”,每次的“遭遇”或说会面在某种意外的幽默中,像是在挑战我们的意识一般,既诧异又深沉。然而与“Impossible Project”相隔四年多的“Precarious Tasks”(不确定任务,2012),是311核灾后进行的计划,“遭遇日常”的强度片段在这系列中不再是影像的焦点,而是转而关注“在日常中实践遭遇”,实践的主题就围绕在“聚集”以及对“社会-文化-生活”的反思,人与物的关系已经不是影像中以单一行为进行的遭遇,开始出现特定时刻(聚集时刻)、周围环境(聚集地点)和互动沟通(群体行为),影像的内容也因此产生很大的差异。“物”或是作为计划材料的“人-物”依然会被置于影像的中心,而聚集的人常以部分身体一起围绕著“物”移动或工作,原本聚焦在物件上的行为,会在艺术家的设计、阅读与记录中转而聚焦在聚集事件的“脉络内容”上,此时出现了另一道界线:聚集与世界之间的不确定界线。似乎,唯有具体的聚集才能让我们面对这界线的“不确定”,换言之:可穿越。
田中功起:不确定任务,展览现场,镜花园,2019。 温鹏摄影。
白字但要穿越什么呢?原本是艺术家个人对于日常的穿透,并以影像中行为的穿透作为象征性的直观,以此和观众分享,但,点到为止;可是随著“Precarious Tasks”计划,田中功起进行一连串、一层层的开展,无论是行为数量、关系生成、物件脉络、事件环境,乃至于影像的摄录与编辑,或许我们可以暂时这么结论,这是一个从录像朝向流动影像的开展。但我们不能因为这样的线索就以为录像与流动影像可以被视为不同媒材或形式范畴进行切割,如果以田中功起的艺术计划来看,恰恰相反的是录像与流动影像之间的差异化(différenciation)或“微分化”(différentiation)是发生在影像与环境的关系发生改变之际,在行为与世界间边界发生变动之际,以及个体关系和全球现象之间“遭遇”之际。因此,多变的地缘政治与多样的文化形态在“全球关联”的事件与灾难中,首先让艺术家与影像的关系发生质变,进而新生的影像又驱动着人们关系的改变,提出新的问题和想法。如果录像从对社会(媒体)进行追问开始了它的传说,那么田中功起在二十一世纪初就敏锐地从日常时空中进行穿透,并渐次地向环境、世界进行展开,同时对关系的需求、群聚的缩放以至于思绪和影像的流动,似乎显露出现实经验与事件和历史连结的必然性与可能性。
白字他不呈现灾难的景观,或说不以灾难作为影像聚焦的对象,那么,还能如何面对灾难与世界呢?我们可以见到他面对灾难的现实性时,完全不着眼于既存的景观式影像,而尝试更本质地指向,现实社会所显现出的不可能与灾难的持续发生,就存在于每一个个体之中,以及发生在个体与个体关系中总是不确定的各种时刻。简言之,表象壮观的景象并非真正的现实性所在,或说灾难的现实性不仅仅出自并附着在物理现实与媒体再现里,而是出自每一个体与每种关系网络的现实性;这便是他“Precarious Tasks”计划以及后来一系列关于合作与共生计划所富涵的启发性。面对“聚集”才能面对灾难,这是他给今天世界的一个既直接又深刻的回应,“现在的人不看书、不交谈”成为他启动后续计划的理由之一,当然这个理由早在灾难发生之前就在社会中浮现了。他所设计的聚集和构成的回应几乎对应到Bernard Stiegler面对当今社会问题时说明的各种断裂,特别是记忆功能的外置化与社会关系在资本所主导的专业化下导致的断裂。于是,这些计划能够让我们认知到现今灾难在表面所引发的迫切性,其实紧紧联系着长久以来更为基础的问题,意即能源的开发与牺牲体系的运作,深刻地连结到记忆的片段化与关系的碎裂,但这并非意味他们之间以单一因果关系来连结,而是多元决定(over-determination)与关系性感应(relational induction)所促成。换言之,田中功起的敏锐处或说感性实践的重点,就在于“日常”牵动着世界现象的扭曲与变动。
白字从观察、思考田中功起的创作来看,无论是物的遭遇时刻、标示结构界限的手势(行动提示)或是脉络阅读下的聚集,再到合作经验的创造、阅读讨论的遭遇场景,以及文本和地点的复访,都涉及到实践与目的之间的叠合;然而当目的叠合到实践时,由于将目的置入实践的构思与过程,目的会即时后退转化成问题,也因而形成一种反身性历程,如此经验著“从聚集中生成反身性”,无论是物还是人的聚集。而他进行的创作计划中的过程、发生与产出,无论是个人、物件群或是群聚,都是为了在其中寻找并经验寻找时间中的关键性枢纽;换言之,艺术的力量所在并非能够完成社会景观或解决社会问题,而是在面对相关现象与问题时,能够摸索、感知到穿透现象与穿越问题的感性反思的能动性。这项能力的重要性,主要相对于二十世纪以来人面对既定框架与困顿现象,总会进行各种自动调节的过程,因此经历了相当于一个世纪“以机器作为方法”的阶段。
影像截图 ,田中功起,走向未知( Of Walking in Unknown ), 2017,录像。
白字如果世界现象与个体内在性之间存在的是多元决定与关系性感应,那么,“从聚集中生成反身性”中的“反身性”也不会回返单一个体或主体,而是反向分享到每一参与者与可能观众的n维反身性;一如田中功起作用在物件上并实现出短瞬的日常幽默,物件在那行为瞬间、形变瞬间或是位移瞬间振荡出一种“气息”或说气态空间,并在后续聚集计划中让参与者谨慎、紧张、迟疑的气息能够通过“一起”去做什么,而向外敞开出那气态空间。或许可以将之视为一种不断朝向“环境”的步伐,一种动势。幽默也就成为日常得以解放我们意识的感性事件。田中功起不将环境或自然当作现成的结果,而是不断尝试“穿”透或“穿”越环境来打开环境;在他的各项计划中,环境是在被“穿”过的同时获得不同个体间共时的理解,重要的不是理解本身的根源性认同,而是不同的理解能够被编织在一种相关性的时空(correlative space-time)。因此,阅读、共做与共生的聚集对他而言,不是为了任何乌托邦投射,而是能够在这聚集的编织中形成“环境”(被穿过而生成的环境)并置身其中。当他将其创作计划推到“弱势史事”时,先以书信开启一个内在性的叙事空间,照片与话语在两个主人翁会面的影像中被置入这空间,而上课的记录形式则是不同档案间的多重辩证,从大战后专为韩侨在日人规划的数学课,到关于身份和法律间的论证,也有主人翁对于相关法条的阅读与事件地点的复访,让朗读的行为在特定文本与地点中成为呈现历史社会结构的催化剂,再到充满悬疑性与公路电影氛围的车内对话,以至最后艺术家为主人翁准备调酒和餐点,和参与者聚集在咖啡馆里。“环境”不是由影像再现的形象,而是影像的制作与创作者和工作者的劳动所推动的“现实”,是确认并运作“关系枢纽”的一连串过程。在他一个又一个既平静又响亮的计划中,“环境一直是种没有止境的过程”,这无疑是田中功起让我深刻意会到的力量与强度,也因此让我有幸认知到艺术足以抵抗自动化社会与拟像自然。
文字©作者,2019
图片©摄影师,田中功起,2019
图片提供:艺术家和Vitamin Arch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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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在镜花园整体情境中呈现的诸多平⾏世界:
借景傅丹 (Danh Vo):
野口勇:Akari灯系列
Enzo Mari:autoprogettazione (⾃⾏设计)系列,1974
Nanna Ditzel: Hallingdal Mega 布料
侗寨亭⼦
这个店2019年第⼀季 :
⽥中功起:不可能的项⽬
⽶凯勒·乔亚乔费拉:当下的透光表⽪
镜花园⽇常开放时间:
每周三⾄周⽇,11点⾄17点
周⼀、周⼆闭馆
地点:镜花园,⼴州市番禺区化龙镇农业⼤观园(四海马术)内
电话:020-31043759
电邮:mail@mirroredgardens.art
温馨提醒: “聚集”作为⼀种交流⽅式将在镜花园随后的⽇常过程中不定期发⽣,敬请朋友们留意关注“交叉⼩径”微信公号以及镜花园微信⼩号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