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 “一个人” 和作为“其中一个人”
戏院 (2013)
胡昉:在我看到你的作品时,我常常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引力,不由自主地成为绘画氛围和画中人处境的一部分—我在看着画中的他/ 她,同时也是在承受他/ 她在看我, 有时候从画面散发出来的这种反观的力量让我进入一个立体的观照(不是单向度的视角),我将它称为“观照”,而有别于“视角”,是想表达对绘画所带来的“处境”的强烈感受—不是现实处境中太实的那部分,而是现实处境中可能的那部分,虚的那部分。不知道对你来说,每次绘画是否是一种独特处境的酝酿?而对你来说,画面的“空间”意味着什么?
黎清妍:画这些“人物处境画”的时候,我常常会考虑“空间”或“情境”对画中人来说是什么,他是如何调整自己的状态来配合身处的情境,有时他是自觉的,有时不。
空间和时间对每个人的定义可以很不同,视乎你在哪里生活吧。我生活的地方节奏急遽,每个人都得在城市生活里那个大旋涡中不停调整自己的平衡。无数事情发生之间的空白在很多时候便是一个个“自我微调的瞬间”。
这个“自我微调的瞬间”对我来说很有趣:有时在车里,我和身边的乘客贴得很近, 近得感受得到他的气息和身体;他疲累地站立着,不断换着身体的重心来避免踫到旁边的女人。有时我看到商场里的人,什么也不关心,却跟着地砖图案默默地踏着,跳着。又有时,在公园里遇到念着数字倒着行的老人,大口大口地呼吸,双目炯炯有神望向远方。我想,就是这些模棱两可的时刻,让我看见另一个人自处的状态,每个人都不同,又有些相似的地方。
描绘这些人物和处境时我都会有“换着是我,我也会这样吧”的感觉,亦记不起自己曾否亲历其境—或许别人看到的我就是这个样子吧。
胃痛 (2014)
胡昉:我觉得在你的绘画中,这些人似乎总是处于一种“漩涡的中心”,似乎围绕着人物, 有一种旋转的力量,就像那个胃痛中的人(《胃痛》),手变成了红色,但那是和他所背靠的事物(椅背的红色)发生关系的力量,而他头顶的光从暗夜中浮现出来,这种光线和能量的关系,总是在人为的力量和冥冥之中人类所不知道的、无法把握的力量在跳舞。
这让我想起《巴士旅程》中那位坐在巴士上的女士,围绕着她的光线令人沮丧, 感觉涣散,但(奇怪地)又可以令人专注于内心的平和。仿佛在痛的中心,人却平静了。
当你说到围绕着画中人的状态来画时,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在你的画中,光线,色彩和形态的转变当中,它们如此地紧密和不可分割,以至于人物的形态在略微的变形中更加趋近“他们想成为的”,进而,“绘画”成为他们超越俗世的空间,那么,这些画中人是和你活在一起的吗?他们是你接触这个世界并成为你生存意义的媒介吗?
斜草坪 (2014)
黎清妍:我只能说,这些画中人就好像是一个一个形容词,是某些感觉的载体。
也许,佛家的“相”似乎是一个更接近的比喻。
我常看见身边的人处于这些状态或情景。更多时候,我自己就是这样,但稍不留神, 便抽离得很远,看到这样的自己。我很好奇于其他人会不会也看到这样的自己,然后在画画的时候,我希望把这种同理心放进去:我到过这个地方,这样坐着;而你看这幅画时会感到:我好像也到过差不多的地方,也曾经这样坐着。
我觉得因为我们都经验过没办法(亦没有需要)说明的事情/ 感觉,这个失去语境的事情/ 感觉就是我们的共通点,我觉得这种东西很重要,而且可以用画形容出来。有很多以为是 disconnected / individual 的事情其实同时都是 connected / collective 的。可以这样说,这是一种作为“一个人”,和作为“其中一个人”的不断转换而衍生的“相”。
但画画确实是我唯一能够说得最清楚的一种语言,而这些人物画亦是我了解自己和“人”的一个方法。
( 以上的对话于2014年2月至3月通过电邮完成,节选自黎清妍《日与日光》,2014)
文字与图片:courtesy the artist and Vitamin Creative Sp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