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余的时间
胡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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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下午:与友人和手绘布于西贡榕树澳野餐。(2003)
某天:与妈妈和友人在家于手绘布上野餐。(2003)
另一个星期天:与友人和手绘布于西贡湾仔野餐。(2003)
某夜:与友人和手绘布共进晚餐。(2003)
公众假期:与友人和手绘布到南丫岛郊游。(2004)
理想情状(完美陈设:2005年4月5日,在家好像没事做,手绘布作桌布和窗帘。)
假期:手绘布用作野餐布及酒店房里的床单。(2005)
多久:与友人和手绘布于香港浅水湾郊游。(2006)
监狱午餐:与友人和手绘布于香港域多利监狱午餐。(2006)
2007年9月,我和朋友在北京到了一间酒吧喝酒,我带着手绘布并用作桌布。最后我把它留在酒吧里,没有带走。(2007)
在某个下雨天,手绘布用作清洁窗户。纽西兰惠灵顿。(2007)
与Ron和Mark闲聊的某个下午,手绘布用作桌布,纽西兰惠灵顿。(2007)
与Sarah和Samuel闲聊,手绘布用作床单。(2008)
给某人:手绘布用作桌布。(2008-2009)
然后,然后,这些作为李杰最初绘画形态的各色手绘布消失在了时间的深渊中吗?
它们缓缓消失,你感觉自己就像站在清澈的海面上,看着那些鱼潜往深处,它们消失的速度,也许正呼应着李杰当年用于每一块手绘布上的时间,那时候,手绘布作为生活在别处的手工劳动,累积着某种信念,但所有这些累积并非导向一个确定的形态,更多的反而是为未来离散所作的准备。
那些时刻弥散到了何处?那些绘画失散到了何处?又和哪些人的日常生活在发生着关系?
在一个朋友的洗手间的窗帘上,我看到李杰蓝色的手绘布,这时,我会心微笑,犹如遇见多年失散的朋友。即使李杰所作的从来并非意图介入他人的生活,但人们似乎还是意愿着和手绘布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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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的植入。 2006-09,在早期以工作室为居所的那段日子,李杰经常坐在一张桌子,无意识地用手指抠挖桌面。一些人收到了他所发出的明信片,上面写着:我在挖桌面。这是不求回应的交流。而那张保留有抠挖痕迹的桌子,在多年之后,成为了一张绘画,而它刚开始出现的时刻只是一个生活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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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个时刻,他会出现在现场,给每个人斟咖啡,咖啡壶旁边放着烟灰缸,而屋角放的录像,是关于一个是烟灰缸如何被烟灰慢慢填满的过程。李杰着迷的,恰恰是可以成为在这个场景中的“某个人”,以至于这个咖啡清香和烟味混合的场景不断地在我的脑海中重现:它不是表演,多年后我们再次提及此事时,李杰说到:“我想基本上我只是‘做了一些事情’,最多只是这一些事情被放在演出的语境中而突出了它可能包裏在里面的一些质地。作为演出去看,它可能没有什么好看的,反正我感觉好像是放一些东西在桌子上,而不是打一个灯给它。而这种事情包括的状态好像是轻松的、很慢的,但其实也不太轻松……总有一些负担的感觉,好像一种有重量的轻。”我想这也许是在场的人都有的一种心情,只是这种状态在平常虽然可感但没办法将它的感受延长。
填满烟灰缸的过程,也就是用来填满剩余时间的过程,而这,意外地转化成了我们和李杰作品遭遇的核心:和作品相遇所消耗的时间长度,在这儿足以转化成类似“追忆逝水流年”般的身体-意识唤起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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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时候,在李杰的作品之前,我们似乎是在等待某个时刻的出现,这与一般意义上,我们急于去认知作品并且判断作品与我们自身的关系有所不同,至少我慢慢学会在和李杰作品遭遇时,试图去接受一种消极的状态,恰恰是因为,李杰的作品所呈现的是在意识高度紧张之后的一种释然,甚至放弃。如果我们可以进一步观察,一个艺术家如何以暧昧的情态回报一个消费社会所给予他的感知的培养,那么,这种消极,未尝不具有它所应有的抵抗性。
由此,绘画不是作为图像的生产,而是作为向他者分享暧昧意象的过程,作为意识流动的晶体结构——犹如影像的叠加,可以达成时空交错之中的内心写照,如果说,活动影像使得时间-意识的晶体化结构更为显著,更具有渗透性,进而直接成为意识的投影,那么,它和绘画之间的界限无疑有可能是相互流动的,这也许可以理解为什么李杰在渐渐发展的绘画创作活动中,一步步渗入影像,或者说,在影像与绘画之间的模糊区域重新发现绘画。
在那儿,一些无法言说的执念,可以Loop的方式不断诉说,无论是一个词,还是一句话,在其不断诉说中,都会走向其意义的反面:悲剧的成为喜剧,喜剧的成为闹剧。
5
一种抗争世界的方式,则完全以手的活动来完成。
一双手,身体的神经末梢,以单纯的面目,将我们抛回到与世界的基本联结点,在看似无聊、枯燥的重复中,人们反而能看到更多的表情;但这双手之所以表情丰富,恰恰是因为它直接就是“赤裸的存在”,我们通过它,进入到人作为一种存在的根本性局限,以及人的欲望和偏见。
一些近乎执念的东西,可能在一直在头脑中徘徊,例如,两只绞在一起的手,完全不动的、近乎断了的手的局部,以及在墙上不断涂油漆的过程。远处,可能有一个灰色的暧昧的结构。
如果曾经有过那些时刻,那么,它们是什么?
那些看似断裂的时间线,如何以模棱两可的方式,在某个空间重新接续了它们的生命?
正如,需要很久的时间,某种颜色才能褪掉,某种记忆才能还原;两种相反的叙述才能融为一体。
一个蔓延的叙述空间,窗帘飘动的频率和窗外树枝的摆动可能是一样的。
就像桌面一层层涂上了颜色,底下的木色却清晰起来。
于是,想念不再是占有。
对手的兴趣也可能是对世界神经末梢的兴趣。
也可能是每个人的肖像。
6
“将世界的片断剪出来,无限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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